纸,黄册原本就是一本压着一本,一本挨着一本地摆在箱子里,天干物燥,随着搬动挪移,只怕因摩擦而燃起大火只在弹指一挥间。
这几本有问题的都是抚州新送上来的黄册,各抚州的黄册原本都摆在一起,若是起火,自然也会第一时间将抚州的黄册付之一炬,今日若不是郁仪在瀛坤阁内看书,只怕这些证据都将毁于一旦。她也好,张濯也好,只怕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。
好缜密的心思,好阴毒的手段。
纵然瀛坤阁四面临水,纵然瀛坤阁中禁止灯烛,只是只有千日做贼的、没有千日防贼的,更何况这样的手段几乎是防不胜防。
“只怕是咱们的方向对了,他们开始怕了。”
张濯一面说着,一面又捡起一本地上的黄册。郁仪抢出的黄册有十六七本,沉得压手。
这小姑娘瘦竹般的骨头,竟然在此刻生出这般大的力气。
“伤着了吗?”张濯对着她摊开手掌,“给我瞧瞧。”
郁仪摇头:“没有。”
张濯啧了声:“不老实。”
他牵过郁仪的衣袖,掀开最外层的布料,露出她瓷白的手臂。
右手手腕之上,有一处还在渗血的伤口,触手滚烫,一片红肿。
张濯的脸沉下来,拿了水囊来替她冲冷水。
郁仪小声吸了一口气,张濯握着水囊的手顿了顿,动作更轻了些。
她的皮肉还有些发烫,张濯的手却是冷的,纵然在这三伏天里,仍透着凉意。
一壶水见了底,张濯把郁仪的袖子扎了起来,好将她臂上的伤口露在外面。
有内官监的人说官船到了,张濯对郁仪道:“先出去再说。”
又另叫了几个人,将地上的黄册一起搬上船。
才开出一丈之地,只听身后轰然一声石破天惊般的巨响。
众人仓皇回身看去,这座历经数朝的瀛坤阁,在这一片熊熊火光之中,化为乌有。
一地焦土。
余下的只有郁仪抢夺出来的十几本黄册。
郁仪看上去有些低落,张濯找了一块帕子塞给她:“擦擦脸。”
“别难过,各府州都有黄册的存档,不出三年,这里便能和从前一样了。”张濯微微欠身,好让她能听清自己说话,“三年而已,于青史上不过弹指一挥间,什么都改变不了。”
“别多想了,嗯?”
他的声音低低沉沉,又像是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,好像他早已领悟了因果,只需要看戏人般,冷眼旁观这一切,按部就班地走向那个早已注定的结果。
他的眼睛这样好看,倒映着山水万千,像是装着一片宁静的海。
登岸后,张濯传了轿子将郁仪暂时送到了户部的直房里。
这是一间面北的房子,清冷又干燥,只有一套桌椅和一张床。
空气里飘荡出一缕隐约的奇南香。
素简又雅致。
“坐吧。”张濯指了指床沿,“这是我在户部的直房,没有别人。”
她臂上的伤在此刻有些发痛,像是几百根针细细密密地扎上来,她将下唇咬得发白,偏过头不去看它。
桌上摆着一盆天目松的盆栽,但亚层叠、苔须垂满。
一旁燃着一盏夹纱灯,用的是乌桕油燃的,空气里只有树木冷淡平和的气息。
张濯叫来太医给她上了药,又差人给她送了一身新衣服叫她替换。
“我去隔壁换件衣服。”张濯如是道。
郁仪才躲在屏风后将衣服换好,就听见门外有说话声响起,秦酌的声音分外好认。
“苏舍人可在?"
郁仪忙起身走到门口,紧跟着她却听到了张耀的声音:“她受了伤,才歇下了。”
隔着窗户,郁仪看见张濯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直裰,不曾穿官服。秦酌显然从没有见过他,故而单从衣着上看不出张濯的身份。
他们二人的对话便隔着这薄薄一道门传了进来。
“你也是户部的?”他将张濯上下扫视一番,“我是刑部令史秦酌,敢问尊驾名姓?”
张濯目光敛静淡然,薄唇吐出三个字:“白元震。”
显然秦酌听过这个名字:“原来你就是户部那个给事中,我听过你!”
“当年你写的策论我还读过呢。失敬失敬。”秦酌对着他行了个礼,又环顾四周,“你们张尚书不在吧?”
张濯的眉尾微微一动,平静道:“他不在。”
秦酌向来是个嘴上不留门的人,听他如此说,不由得松了口气:“他不在就好。
“你怕他?”张濯问。
“也不是怕。”秦酌小声道,“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奇怪?”
秦酌皱着眉,忖度着说:“你觉不觉得,他好像对苏舍人......有几分心思?”
隔着一道门,郁仪听闻此言,脸上登时一烫,背过身去不敢再听。
方才没出门,现在更是不宜出门了。
听他如此说,张耀神色却很泰然:“秦令史何出此言?”
秦酌挠了挠头:“不知道,可能是直觉。”
他看向张濯,一脸正色:“还得劳你多提点着你们张尚书,先前外头有流言蜚语,对他、对苏舍人都不好。”
34、十二时(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