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会命锦衣卫在此设下刑凳,还请各位亲自观刑。”
郁仪手中有太后的谕令,自然可以行杀伐,只要不闹出人命,一时三刻也不能传到内廷之中。
听闻此言,黎谈眼中难掩兴奋,立即对着郁仪长揖:“多谢苏舍人。”
另一拨黄孟鸿便显得有些悻悻的,不知在与身边人嘀咕什么。
走出玄字号房,太阳照得人眼眶酸痛,郁仪用手遮了遮阳光,自元震跟在她身后轻声说:“其实这件事要不要和张大人再商量一下......”
“不必了。”郁仪背对他,脚步未停,“他敢用我,就知道我会这么做。”
她明明说话时没带什么特殊的语气,白元震却被她震住了,他思索良久到底是因为什么,片刻后才恍然大悟,苏郁仪这句话的语气,竟和张濯如此相像。
又十日,抚州的黄册和宜黄县的青册都被快马加鞭送了进来。
郁仪与户部三位官员一起亲自勘对。
瀛坤阁不许点灯,从白日一直核对到黄昏,借着稀薄的光线,所有人都屏气凝神,想要在入夜之前,彻底勘定出一个结果。
问题的症结很快被揪了出来。
抚州的黄册已经被篡改了,宜黄县的青册还维持原样,记录了何悌涣只有薄田一亩的存档。
显然是批复过的黄册层层下传,还没来得及传入宜黄县便被郁仪查了出来。
若再拖上几日,等抚州的官员与宜黄县通过气,只怕青册很快也将就不存于世了。
好敏锐的心思,好狡诈的手段。
是巧合,还是有人内外勾结?
有问题的黄册,有上百册,遍布抚州各县,几乎无一幸免。
这条线是从宜黄县而起,到了抚州还没停下,究竟有没有一根游丝般的线,一路飘进了内廷、飘进了瀛坤阁?
抚州隶属于江西布政使司,是南方重城,盛产稻米、蜜橘、贡酒。每年又向京师进贡大量的资溪白茶与香料,抚州知府又一向深得太后信任。
查还是不查?
是将此事止于瀛坤阁内,还是上报给台谏?
郁仪的心微微抖了几抖。
纵然她从不畏死,也做好了随时献出生命的打算。
她才入宫廷,官身不过区区七品,担着中书舍人的虚职,背后除了张濯空无一人。
郁仪深知张濯作为总裁官,她一旦禀明太后,张濯也将深陷泥潭,受她株连之罪。
抚州知府为正四品,背后的江西布政使是正三品,他们在京师之内可有党羽,这个党羽又会是哪位大人?这一折戏若是开了场,可还有转圜的余地,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将这荒腔唱到底了?
这个黄孟鸿,又充当了什么角色?
太后会想将这件事查下去吗?
郁仪一步百算,纵然才入官场,她已经淬炼出敏锐的心思。
可当她的手触摸到纸页上的一个个墨迹陈旧的字时,仿若看到了一双双含泪的眼睛。
暮色苍茫一片,残阳如血般凄艳。
几只鸟雀自湖上飞过,像是抱定了什么决心,鸣声也分外悲凉。
郁仪终于说:“黄孟鸿有失察之罪,杖二十。”
她已决心要将这场戏唱下去,她想到了吴阅先,想到了投缀自尽的金老头,想到了昔年一起同窗苦读的女举人们。
不管白元震如何拽她的衣角,都仪都不为所动。
寒灯纸上,故人长决。
不论身后黄孟鸿如何喝骂,她都没有回头再看。
“堵嘴。”她道。
这话听得很是耳熟,像是在哪里听过。
直到皮肉与刑杖的撞击声响起时,郁仪才想到是从哪里听过的这两个字。
在诏狱,在审汪又那日之时。
那日她站在张濯身后,像是与张濯隔了一道天堑那样远。
现在,她像是在一步步走近他,身不由己,又命中注定。
众人皆站在瀛坤阁前观刑,郁仪一个人走回房中。
她好像在走向一条未知的路,路的终点在哪里,她也不知道。
转一日是每旬开湖的日子,郁仪命人将黄孟鸿送出去养伤,一并附上一封信,将前因后果写明后,命人转交到太后的手里。
太后读完此信,又把信递到张濯手里:“你也瞧瞧。”
暑热正盛,竹帘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摇晃,一声复一声地敲在窗棂上。
湖冰被人装在青瓷盆中,已经化了大半,细密的水珠附着在瓷白的盆壁外,汇聚成一条蜿蜒的小溪,最终跌落在暗红色的地衣上。
张濯接过这张纸,从头到尾看了一遍,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欣慰之色。
“你怎么看?”太后问道。
“抚州各县的黄册都有纰漏,自然是要顺着查一查的。”张濯道,“只是如何查,查到多深,还得看娘娘的意思。
“哀家喜欢你坦诚。”太后靠在椅背上,将郁仪写的每个字都看了几遍,“只是单凭她几句话,便要动抚州的一个县令,只怕有人要说哀家小题大做。也会有人说她越俎代庖,有僭越之嫌。这样的事总得递交给台鉴,由御史台、都察院那边上奏折
才算合理。”
“你去拿着哀家的手谕,叫郁仪坐官船出湖吧,把瀛坤阁里的事交给你们户部的那几个人来做,哀家想见见她。”< -->>
32、十二时(一)